米德萊

4.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一直以為自己就是神的一種，那個時候我對｢神｣的認知與現在不一樣，我以為那是｢我｣的另一種意思，所以我有大強神，我媽媽有媽媽神，我爸爸也有爸爸神，每個人有一個神在他們心裡，那算是另一個自己。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那麼自大而無知的認知，不過我依稀還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某一個早晨，我看著母親一大早就在廚房忙著，前院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擺滿了各種食物，我問母親怎麼把吃的東西都擺在門外，而且還不準我吃，母親只告訴我，那是要拜神用的。

｢為什麼要拜神？神不就是自己嗎？｣我以很天真的口吻，抬頭望著在桌上擺置的母親。

｢小孩有耳無嘴，不要隨便講話。｣母親低下頭警告我。

｢可是神就是自己啊？神不就在心裡面？｣我只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要推翻我的想法？

｢唉，你長大一點就懂了，先去旁邊玩，晚一點就可以吃這些東西了。｣母親總愛用｢你長大就知道｣的論調來支開我的求知慾。

｢為什麼？我不管啦，大家都是神，幹嘛特地去拜拜？我要吃我要吃……｣小孩總愛胡理取鬧，特別是事情不如他的意時。

在我任性地打算直接取走桌上的八寶粥時，父親一把把我抓走，走回客廳，然後把我放下來，拿出一把很熟悉的木棍。

我馬上想到它將在我屁股上傳來一股又一股爆炸般的痛楚，馬上流下淚來：｢爸爸，不要……｣

不過我父親是一位一絲不茍的軍人，當他拿出來時，通常要在我屁股上留下幾道又腫又熱的痕跡才肯罷手。

我知道求他無用，或許可以求求他的神。

｢爸爸神，你叫爸爸不要打我，拜託你！求求你！｣我並沒有信仰，但那時像虔誠的信徒一樣，對他又求又拜。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不再把這種謬誤的認知拿來說嘴。長大後我才明白，我那時所謂的｢神｣，並不是住在天上的神，比較貼切的形容，大概就是｢潛意識｣之類的說法。

儘管我把｢每個人都有神｣的想法拋在腦後，但這樣的想法卻已經深植在我腦海裡，偶爾我會出現心裡對其他人的｢神｣進行對話，特別是我對他們有所求的時候，我總會在心裡默念：｢拜託，某某神，答應我的要求吧！｣

這已經是我小小怪癖之一。

這是我，劉大強。我很平凡，很普通。我會闖紅燈，會賴床，會說謊，而且我幾乎有仇必報，就算是路上絆倒我的小石頭，我一樣會在起身之後，回過頭把它撿起，再報復地丟出去。當然我有道德感，不會把路上不小心撞到我的路人，再白目地撞回去，也不會把服務生搞錯的餐點，用力砸回他們臉上，更不會把馬路當做自個家，悠閒地擋在我面前的老人們，狠狠地撞過去。

只是我得坦承，這些念頭都在我腦海裡發生過就是。

我的童年其實沒有什麼好特別提的事物。我出生在一個觀念傳統的家庭，父親從事軍旅，母親則在家相夫教子，他們沒有為我生下一個弟弟或妹妹，家裡只有我一個孩子。在父親的威嚴之下，我只能屈就在家裡玩耍，至多在院子裡的花圃進行我的生物觀察。

儘管我很羨慕隔壁家的小孩，每天都可以到外面玩遊戲，父母也會三不五時帶他們到遊樂園玩，但我還是沒有要求父母帶我出去玩，深怕父親手中的棍子隨時會在我身上招呼。

大概也是如此壓抑的關係，造成我長大後如暴走般的叛逆。

上了國中以後，我開始抽菸、翹課、打架滋事，父親的棍子也越換越大條，他越打越兇，我也越來越不怕。上高中的時候，病魔找上了父親，讓他必須提早退休，得一直病懨懨地躺在床上，母親則像蠟燭兩頭燒一樣，一邊照顧我父親，一邊還須管教我。有時我不明白，父親因為軍人的關係，長期不在家，很少陪我和母親，為什麼母親還可以無微不至地照顧他？

於是我更加叛逆，每天都混到三更半夜才偷偷回家，有時乾脆不回家，與狐群狗黨在撞球間廝混到天亮，或者在網咖徹夜不歸，像是存心讓母親擔心一樣。

母親在那時接下父親的棍子，但她不似父親冷血，父親打起我來彷彿是把在軍隊受到的苦悶打在我身上，像出氣包；母親則不一樣，她打起我來反而哭得比我厲害，感覺她幾乎感受到我身上的痛楚，像是在懲罰自己。

不過對當時的我來說，一點用也沒有。

如果照那時候繼續下去，現在的我肯定是一個不學無術的混帳。

讓我浪子回頭的是我唸高二的某一天深夜，我如往常一樣地躡手躡腳地回家，在我偷偷回自己房間的路上，我聽到我父母的對話。

｢我真的對不住你……｣那是母親的聲音，她哭得歇斯底里。

我很好奇她為什麼對不住我父親，停下腳步聽著。

｢大強這樣子，並不是你的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啜泣的聲音，感到有些快意。

然而伴隨而來的，卻是排山倒海般的難過。

他原來是那麼地強悍，現在卻是如此脆弱，這讓我感到無所適從，我驚覺原本家裡保護我和我媽的背影，早已不再復存。

｢這全都是我的錯，誰教我從不好好地陪著他，伴著他，我也好久沒有陪你……這是我的錯……我的錯……｣

父親的聲音，很憔悴，很蒼老，很嘶啞，那充滿悔恨的聲音聽起來宛若用力地在我心裡鑿了洞，讓我再也沒辦法偽裝下去。

我悄悄走回房間，躺在床上，獨自飲泣。

翌日，我毅然決然告別那些狐群狗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