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德萊

11.

成交第一個案件，為了乘勝追擊，我展開問卷調查的攻勢，以期可以認識到更多的人。

我設計了填寫簡單的問卷，這種方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純粹只是要陌生人的聯絡資料，這樣我才可以有效地後續的追蹤買保險的意願，甚至交個朋友。我知道這個方式效果有限，畢竟有太多同業用這招，反正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到更好的方式，這種亂槍打鳥的土法練鋼，對我來說，只是拿來鍛鍊臉皮的厚度與口條罷了。

我挑了很多地點進行問卷調查，只要是人潮流通的地方我都願意試試，舉凡醫院、電影院出入口、百貨公司……等都是我的目標場所，我每天幾乎都從早站到晚，把自己當白目一樣逢人就問，儘管肯填的人不多，一整天的忙碌還是讓我有充實的感覺。

一天，我到火車站附近的馬路口進行我的厚臉皮訓練，那裡的人更是多如牛毛，只是願意停下來的人卻更少了，不過我還是撐了一天的笑容，頂了快一整天的太陽，穿著西裝並汗流浹背地詢問意願。

｢不好意思，可以擔誤您幾分鐘嗎？｣

｢這位漂亮的小姐，請問可以填個問卷嗎？｣

｢帥哥，就是你！來填個問卷！｣

｢來喔，好吃的問卷來囉！一張只要花五分鐘的時間……｣

無論我採取什麼樣的姿態，每個行色匆匆的路人像是說好一樣視而不見，我手中的問卷始終也沒完成一張。

有好幾次我覺得信心大挫，乾脆換個地方試試，然而每一波過馬路的人數量總多的讓我以為可能會有人停下來填，我每一次都抱著期待，每一次都變成無奈，然後我又開始期待，接著又是無奈……這種心情不知交替了幾次，也感到越來越麻痺，結果最後變成賭氣的心情，連中餐都不吃了。

也許是有人開始佩服我的作為，下午時分，開始有人願意停下來填個問卷，還跟我聊上幾句。這讓我精神大振，更加拼命地迎上笑容，鞠躬哈腰，出言循問。

終於到了晚餐時間，一整天的辛勞讓我肚子更加地饑餓，我見人潮開始變少，開始鬆開我的領帶，並脫下廉價的西裝外套，準備去解決我的晚餐時，正好瞥見一位女孩正往我的方向走來。

我與她在不遠處，目光交會的時候，她的臉上也漾起笑容。

是個很美的人。

也是個很眼熟的人，但我一時憶不起到底是誰。

在那個當下，我以為是我會錯了意，假裝打量四周，確定我後方並沒有人同樣也釋出見到熟人的笑容，我才確定她是朝我的方向來的。

經過一整天的曝曬，即使沒中暑，腦袋也變得昏沈忱的，我只能呆呆地站著，狼狽地望著她走過來。

直到她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發現我的腦袋不只是昏沈，甚至有些呼吸困難，一股難以言喻的好感像是電流般在我身體裡亂竄。

我不知道這是一見鐘情，還是一種似曾相識？我只知道她確實很美，有一副像外國人的輪廓，黑色的眼珠帶褐，眼神大而有神，並帶著些許慵懶的氣息；兩道柳葉眉以完美的比例安在眼睛上面，鼻樑細而挺，很像那種外國人的那種挺鼻子；嘴角似乎是天生的微微上揚，因此笑得時候感覺甜美，讓我想到梅格萊恩的笑容……其實那就是梅格萊恩的嘴巴吧？

我忍不住上下打量一番，這位看起來像混血兒的女人穿著一件格子連身裙，外面罩著一件黑色的小外套，群下則是白色的七分褲，腳則穿著一雙黑色高跟鞋。

只見她什麼話也沒說，從隨身的包包取出一隻筆，遞給我。

其實我身上也有筆，不過我還是像被催眠一樣，收了下來。

接著，她從她手中的牛皮紙袋取了一張A4大小的紙，同樣也遞給我。

我接過她的紙，看了一下，發現是問卷調查，才恍然大悟。

這招真是高明，不過我想就算她不用這招，以她迷人的外表，不論是誰都願意填表的。

我會意她的意思，開始填寫。

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看著我。

寫到一半，由於我一直被她的視線注視而搞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抬起視線看了她一眼，她才慢慢把視線轉到我用腋下夾著的公事包。

為什麼她要看我的公事包？我無法理解，不過想起公事包裡的問卷之後，我也跟著取出一張問卷，請她填寫。

我們彼此交換問卷填寫後，我向她道謝。

｢各取所需，互不相欠。｣她說，聲音又輕又潤，有一種慵懶的感覺。｢所以不用道謝。｣

｢我的意思是……｣我愣了一下。｢算了，也是。｣

她沒有回答，只用笑容取代。

｢那麼，掰掰。｣我說。

｢掰掰。｣ 她說。

當我要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突然的想要說點什麼而作罷，動作做到一半，我也發現她好像也想說些什麼。

然後，我們很有默契的笑了一下，很有默契的轉身離開。

也許是當時太餓的關係，我沒有多想什麼，也沒想到那種默契是哪來的，大概真的是巧合。

我到了某間攤位吃著陽春麵，吃到一半，突然興致昂然地把今天問卷拿出來翻閱。

翻出最後一筆的資料，我發現她也是保險業務，名叫林潔安。

可是，一想到這裡，不知怎地，我也立刻想起我在哪看過她。

是誠品，他是志明的女朋友。

我把今天收的問卷看一下，愣了好大一下。

我夾起的麵登時騰在半空中，嘴巴張得大大的，沒有送入口中。

明白潔安與志明的關係，我與潔安沒有因此搭上線。

而且，我也無法確定她到底是不是認得我？那一天與志明聊天的時候，我看到她是很認真地在逛書，毫無察覺我和志明的視線，當然也有可能志明回去曾跟她提過，既然如此，為什麼同樣身為保險業務的她會跟我這個同業交換問卷來寫？而且感覺像是不認識我，如果認識的話應該會提到志明讓我們確認關係吧？

想不透這點，我也沒有任何動機去找她問個清楚，因為第一，她是志明的女友，我再怎麼不識相也該認清這一點，也不願意與自己的恩人過不去，第二，她也是保險業務員，雖然沒有規定保險業務可以互相介紹自家產品，但我還是個菜鳥，沒必要花那麼多時間在一個意願比平常人還低的人身上介紹自家產品，基於這兩個理由，儘管問卷上有潔安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我還是沒有打給她，特地約她出來見個面，講個明白。

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從看見她的那一刻起，心裡就有一種莫名的悸動。是一見鐘情嗎？我後來想想那並不是，也很清楚那不是，因為我每天做問卷調查，總會見到許多漂亮的正妹，而那些正妹，總有幾個讓我感到怦然心動，而潔安的感覺並不像心動，那如同大多數的人，都見過夢中曾發生過的事物，我的感覺就像是那樣子，既矇矓又熟悉，就像是在異鄉裡遇到熟人的那種感覺。

但是，我知道這是不能碰的愛情，我對潔安的感覺，就如同曾經富有，後來被洗劫一空的流浪漢，只能望著櫥窗裡的奢華品興嘆。

所以我並沒有放在心上，隔天依然上班打卡，繼續陌生拜訪。

事實上我也沒有辦法放在心上，日子一天天下來，替志明的同事辦保險之後，我沒有其他的業績收入，這份工作也沒有底薪，每天見錢一點一點消失，到公司的壓力卻越來越大，讓我每天到公司打卡都心驚膽跳，如坐針氈。

我的同事們，個個都是熱情大方的業務好手，男女老少都有，他們見我愁眉苦臉，在每週的例行性會議開始關心起來。

所謂會議就是每組帶開到各自的位置上，由組員向組長簡報目前進度與狀況。

我們那一組有六個人，屬於比較年輕的組別，平均年齡大概不到三十歲，由即將升上經理的張姐帶我們。我們張姐的位置上，像是學生與老師講話一樣圍著她報告。

每個人依資歷陸續說出自己的進度，他們的進度幾乎都有準客戶決定購買的消息，只有我還在茫茫人海中尋找我的準客戶，於是輪到我說的時候，我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張姐神啊，請略過我，把我當成透明人吧！

｢大強，你還好嗎？｣張姐望著我問。

｢呃……還好。｣

唉，該來的還是躲不過。

｢那你的狀況呢？｣張姐有問。

｢我……我還在陌生開發。｣我怯懦地說，像極了做錯事的學生，微低著頭。

｢嗯，沒關係，在銷售技巧的部份有什麼困難嗎？｣張姐微微一笑。｢不要緊張，大家都會幫你的。｣

｢應該是我不夠努力吧？｣我籠統地說，事實上我還真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懂了。大家去忙吧，大強你留下來，我跟你聊聊。｣張姐說完，其他同事便若無其事地走開，去忙各自的事情。

待其他人都走開，張姐要我拿張椅子坐，我依言推了一張辦公椅到她面前坐下。

｢最近過得好嗎？｣張姐挪了椅面，正面對著我。

我坐在張姐的辦公桌旁，看了張姐一眼，視線隨即飄往不知名的方向，說：｢還好。｣

｢之前你成交的那件就還不錯呀，公司的課你也都有上，我也知道你是個很努力的人，整個銷售流程都記起來了，怎麼一點進度也沒有？｣張姐問道。

｢我也……不太明白。｣我苦著一張臉，大概比苦瓜還苦了。

｢大強，例行性的會議主要是讓大家明白各自的進度，多少有那麼點競爭的意思，但不是要你把大家都視為敵人，只要你有問題，大家都樂意替你解決的，知道嗎？｣張姐像是看穿我剛才不語的想法說道。

｢我懂。｣我苦笑。

｢其實你也可以跟小南跟阿婷他們一起去拜訪客戶呀，我想他們會很樂意的。｣張姐建議。

她倒是說到重點了。由於我從台中分公司來的關係，身份已不是算是新人，不像其他人都是從新手開始互相學習，並了解彼此的狀況，再加上他們彼此都很熟，又是台北人，儘管我與他們年齡相仿，卻因為彼此大部份時間都在外面開發客戶，讓我感到格格不入，只好單打獨鬥。結果進公司已經三個月，我與他們的關係仍然是點頭之交。

那三個月，公司確實都有辦一些聯誼性質的活動讓同事們聯絡感情，比方說早晨的運動、晚餐的聚會、假日的戶外活動，不過我因為為了紮根基礎，大部份的休閒時間都獻給書店，沒什麼時間參與。

結果，長久下來，我就被貼上｢這傢伙真不合群｣的標籤，我早就知道他們在我背後說些什麼了，只是都裝耳聾，一心想著遲早讓他們刮目相看。

｢我會考慮的。｣我笑笑地說，心裡卻不這麼想。

與張姐聊過之後，壓力又變得更大了。

我沮喪地從公司走出來，一點動力也沒有，只好隨意走到便利商店，買了最便宜的生活泡沫綠茶來喝。

我直接在外面的椅子上坐著喝，看著熙來攘往的人群，如果他們全都是我的準客戶就好了……

我甚至想到是不是該把工作辭了，回到台中換個工作之類的想法。越想心情越差之下，我突然有一股念頭想回家先休息再說。

當我想站起來的時候，我那時才發現旁邊的位置竟然已經坐著一位女孩，我定睛一看，竟然是潔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