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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筱真五歲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凝視遠方。

這也是她到現在唯二記得的事情。

在托兒所裡,有別於其他急著想探索世界的孩童,她總是靜靜的,靜靜望著窗外,窗外只有綠綠的地板和五顏六色的遊樂設施,以及上課時緊閉的大門口,如此而已。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要一直看,但對她來說,那是可以第一眼看到父親的地方。

她很喜歡父親,因為父親是她的白馬王子、是她的大力士,亦是她的好朋友。

每到放學時間,她會在大門口看到父親溫暖的笑容,然後他會摸摸她的頭,用大大的手牽著她的小手,一起走回家。

這天又到放學時間,同學都回家了,只剩她在教室外面,坐著盪鞦韆等著父親。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公公都已經下班,父親才姍姍來遲。

她本來很生氣,不過這一天是父親節,她畫了父親的畫像要送父親。當畫紙拿到父親的手上時,她就不氣了。

父親稱讚她的畫,她好高興。父親一隻手拿著她的畫,一隻手牽著她,慢慢地走回家,吃媽媽做的菜。

回家路上,筱真告訴父親今天的趣事,父親默默地聽著。兩人走過一個路口,突然間,一陣風吹來,把爸爸手中的畫像吹走,落在馬路中央。

筱真差點哭出來,因為她很用心地畫,不希望它消失,也不希望被車碾過去。父親看到女兒欲哭的表情,明白她的心意:「等我,我去撿。」

筱真留在馬路的一端,看著父親走過去。

沒想到父親還沒走到畫紙的地方,竟被一台車狠狠地撞過去。

在那一瞬間,她依稀看到父的臉孔,轉換為大明的臉孔──

──「你怎麼了?」

筱真家裡,大明柔聲問著在桌上趴著休息的筱真,因為她睡到一半竟然尖叫起來,開始痛哭,把大明嚇一大跳。

筱真抬起頭,發現是夢以後,冷靜很多,但還是止不住眼淚。

「怎麼了?夢到什麼了?」大明拍拍她的背。

筱真把剛剛的夢境說出來,因為父親就是這樣死的。

「都是我害了我爸……」筱真越說越傷心。這樣的夢境像是懲罰一樣,常常出現,讓她一直帶著罪惡感活著。

「不要這樣想,妳爸要是知道會不開心的。」大明皺著眉頭,摸摸她頭髮。

「我知道……可是,我覺得我好像都會害到我最喜歡的人,因為……他也在我面前出了出禍……頭流好多血……我好害怕……」

大明想起莉文曾說過的陰霾,大概就是這件事,也知道這個人應該也是她初戀的情人。一位是疼愛她的父親,一位是她的初戀情人,兩者都曾出過車禍,換做是他,恐怕也有某種程度的心靈創傷吧?

「那他也……死了嗎?」大明小心翼翼地問。

筱真只是搖頭。

「那他現在在幹嘛?」

「我不知道……」

大明有些猶豫該不該繼續問下去,但他突然想起什麼,很想知道那個人到底是誰。「你還記得他叫什麼名字嗎?」

「陳大明」說完她笑著哭了。

「妳……妳說什麼?」

「很巧吧?他的名字跟你一樣。」由於發條的作用,遮蔽她心裡的認知,她並不知道,其實她說的就是同一個人。

大明睜大眼睛,倒抽一口氣,萬萬沒想到她就是當年因為車禍失憶而想不起的女孩子,更沒想到原來她一直掛念著自己。原來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女孩,就是筱真。他心裡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但為什麼當時在便利商店相遇的時候,不肯認出自己?當初自己向她告白,為什麼她不願接受?

這恐怕是,原來筱真早就知道是他。當初在便利商店追她的時候,她因為過去無法釋懷的陰霾,而無法接受自己。難怪他一直追求她,她卻一直拒絕他。不管過去還是現在都是。臆測到這個可能性,大明還是不願意相信這種可能,他越想不不明白,看著筱真頸後的發條,想要立刻摘下來與真正的她對質,卻又沒有勇氣。他根本就不確定真正的筱真願不願意跟他談。

就在這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明明很難過,為什麼我卻是笑著的?」筱真看起來很高興,但眼淚卻一直滾下來,看不起不像是喜極而泣,而是一種濃郁的悲傷,只是嘴角像是被人控制一樣拉起,顯出一股詭異的滑稽感和違合感。他知道那也許是發條的作用,因為內心深處的抗拒與發條驅動的作用,這讓大明明白令她悲痛的是他,使她微笑的也是他。

「怎麼……會這樣?」筱真感到自己臉頰肌肉有點不對勁,捧著自己的臉,不知如何是好。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大明看了於心不忍,抱住了她。

他不忍心看她這樣子,但又捨不得拿掉發條,兩種念頭在心裡化為雙頭蛇,相互撕咬對方,令他痛不欲生。

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的筱真,只能靠在大明的肩膀上啜泣。

 

翌日上午,送筱真去便利商店以後,大明想要弄清楚整件事情,卻仍舊還是想不起當年車禍時發生的事。但無論怎麼想,他只記得,當他車禍醒來後,曾詢問母親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母親沒有告訴他任何關於筱真的事。如果昨晚筱真所言不假,沒道理母親當初支字未提。

越想越覺得事有蹺蹊,他回到陽明山的老家向母親問個究竟。

母親本來三緘其口,但他提到筱真的時候,母親輕蹙一下眉頭,他立即知道母親果然有事情瞞他。

「為什麼你不提筱真的事?」大明向來很敬愛他的母親,這是他第一次對著母親發脾氣。

「為什麼要提?」母親冷冷地說:「那女孩有什麼好?害你出車禍,差點丟了一條命,我還提她做什麼?」

「可是我喜歡她啊!而且我出車禍,應該是我自己的問題,怎麼會與她有關?」

母親聽完他的話,冷哼一聲:「你到現在根本就想不起出車禍前到底發生什麼事,怎麼會那麼肯定?」

「因為她也喜歡我!她不可能會害我!」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讓你跟她交往。你當年為了追她,飯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成天在家裡像遊魂似的,最後還出車禍。依我看,這女孩八成是生來折磨你的,在一起恐怕有更多災難,不在一起也好。」

「就算我跟她在一起有更多災難會怎樣?如果沒在一起的話,對我來說才是真正的災難!」

「我這麼做都是為你好!都已經過去了,還提它做什麼?」

大強氣到說不出話,用無法理喻的眼神看著母親。

「難道你……」母親似乎猜到他此行的原因。

大明連話也不想說,一聲不響地離開。

 

離開老家,大明交代筱真他可能有事,要她自己去補習班。他暫時想一個人靜一靜。

想起昨晚的事,他曾猶豫是否該把發條拿掉,向筱真確認所有事情的經過。尤其是為什麼在便利商店追求她時,她一直無法答應自己?他相信她對自己仍然有情份在,經過一再被拒絕以後,他也沒有信心去面對真正的她。他已經深深愛上發條的魔力,就算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至少他可以確定她不會拒自己於千里之外。

有緣無份的愛情,還底還算什麼?藉著發條讓筱真愛上自己,這樣的愛情又算什麼?註定不會發生的愛情,發生了又能是什麼?大明在心底問自己。越想越痛苦,他不願再想這些事情,也越來越不想面對真正的筱真。晚上,他買一手啤酒想麻痺自己,在開車途中,筱真打電話來,他本來沒有打算接,第二通還是接了。

「大明……」筱真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哭。

「怎麼了?」難道是昨天的惡夢影響到現在?他心想。

「今天的考試我發現都不會。怎麼辦?我以前的東西都忘光光了。」

「這很正常呀,如果沒複習的話,前面唸的就有可能會忘,不是嗎?」

「不是這樣。考完以後我特地看考試的出處,都是我以前唸過的地方,我有用筆劃過,所以我知道。而且不只一科,好幾科都這樣。」

「妳人在哪?」大明知道這事情不搞清楚不行,深怕又是發條的關係。

「補習班外面,準備坐車回去。」

「不用了,妳等我,我去找你,馬上到。」

大明一掛掉手機,火速前往補習班。

一到補習班,大明要筱真拿考卷來看,又拿她的課本比對,由於他也有跟她一起唸的的關係,他記得那是上一輪的發條期間與她一起唸的。

「怎樣辦?我好像都白唸了。」筱真難過地說。

大明的腦袋一片空白,額頭冒出冷汗。他幾乎認為是發條的關係,不過還無法確定。如果是對人的記憶也就算了,怎麼連唸書的記憶也會一併洗去?

大明先載筱真回她家,兩人在房間裡比對一下,大明發現這確實是他們曾一起唸的部份,半年來的努力付之一炬。

離考試還有兩個月多的時間,短時間根本補救不回來,更何況再加上這一次唸的部份,如果發條又停止,那麼記憶又會少得更多。

算算時間,發條也差不多快停止了。

大明又慚愧又畏懼地看著筱真頸後的發條,巴不得想馬上取下來,用力丟到窗外。但往好處想,或許筱真就可以就此放棄,兩人可以不用那麼急著唸書,一天到晚都緊張兮兮,放鬆步調,當作明年再考也未嘗不是壞事。

他突然靈機一動,倒不如就這樣一直與筱真在一起吧?反正他/她並沒有限制期限,而且他覺得可以應付每隔一段時間,發條停止的狀況,只要筱真在他身邊,這種問題不算什麼。這麼做或許會違背自己的良心,然而他也明白他已經離不開筱真,駝鳥心態般地說服自己忘記昨晚的事。

「我想……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吧?反正錄取率那麼低,那乾脆今年先放棄好了,如果明年還想考的話,到時再說吧?妳覺得如何?」大明試探地問道。

筱真張大眼睛看著他,緊皺眉頭,低下頭沉思起來。

「或許妳其實都還記得,只是一時忘掉,我想這可能是妳自己給自己太大的壓力才會這樣,我們應該放慢步調,把今年當做練習,明年再一次定江山,做好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準備,不,百分之兩百的準備!搞不好就成功了。」

筱真緊閉雙唇,沒有開口的打算。

「而且,我們好像很久沒有散散心了。搞不好我們放幾天假散散心,妳的記憶又好了也不一定。」大明不確定是不是這樣,姑且哄哄她。

「好吧。」筱真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

 

大明帶筱真去宜蘭玩上兩天,本想重溫過去的甜蜜滋味,不料,筱真一路上雖然是迎合著他,但他還是感受得到她的悶悶不樂。

筱真的記憶還是沒有好轉,大明已經不在乎這種事情,只想說服她,然後再戴她去走一走。他甚至想到,反正發條遲早也會停止,下一次筱真又會忘了這件事,這件事也漸漸不放在心上。這麼做或許很自私,但在愛情裡,有誰不是自私地想佔有對方?他用這樣的觀點說服自己。

然而,他並不知道,筱真後來都偷偷自己唸書,在他送她回家之後,她幾乎每天都挑燈苦讀,努力想要把遺忘的部分給補回來。當大明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是她在工作到一半累倒,送到醫院去探望她時。

晚上,筱真在病床上轉醒,大明急切地看著她。

「這裡是……」發現四周不太對勁,筱真緩慢地問道。

「醫院,妳上班上到一半昏倒,店裡的人把妳送到這裡。」大明繼續補充:「工作的事妳不用擔心,店長已經幫妳調好班,妳可以好好休息。」

「現在幾點?」

「晚上九點多。對了,妳應該餓了吧?要吃點什麼我幫妳買。」

「我想唸書。」

「現在不是唸書的時候,妳需要多休息。」大明的臉一垮,耐著性子說。

「我現在可以出院嗎?」

「妳為什麼一定要考公務員?」大明在醫院裡對她咆哮起來。

躺在病床上的筱真,臉色蒼白,病懨懨地看著他,沒打算回答。

「不就是為了公務員不愁吃穿的薪水嗎?大不了……大不了我養妳,我們結婚,但妳可以不要再唸下去,好嗎?」一想到筱真瞞他唸書到天亮,十幾天竟然還睡不到八小時,他相當自責。這幾天他以為筱真突然愛美起來,開始化濃厚的妝,沒想到那是為了遮蔽連日未眠的氣色。

筱真還是沒有回答。

「為什麼?」大明苦苦哀求筱真給他答案。

筱真依然沒有打算回答,他開始聯想,要是發條重新開始,下一回的筱真是不是又過沒多久又想唸書?如果又像這次一樣,恐怕她的身體沒多久就會拖垮。他無法接受事情走這種地步。

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大明仔細想一下,解鈴還須繫鈴人,看來得問他/她才行。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的。請原諒我,好嗎?」大明在床邊握著她的手。

「我沒有在生你的氣。」筱真終於開口。「我氣得是我自己,為什麼忘記了。」

大明沒想到她竟是這麼想的,內疚起來。

「妳等我,我去想辦法,一定有辦法的,相信我。」

「沒關係啦。」筱真擠出一個笑容。「也許你說的對,是我太緊繃才會這樣。」

「答應我,妳先休息,出院之後我一定給你好消息。」

筱真點頭答應。

 

大明一出醫院,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公園找他/她。

此時夜深人靜,公園裡萬籟俱寂,只剩蟲鳴與鳥叫。大明一路跑向兩人見面的公園椅,遠遠的,就看到他/她已經坐在那裡,靜靜地看書。

「你知道我要來?」大明氣喘呼呼地看著他。

他/她沒有回答,意味深長地瞧他。

大明調勻呼吸,說:「為什麼她連準備考試的記憶也跟著消失?」

「在上發條的期間裡,被安置的對象會忘記之間發生的事情,消失也是正常的。你沒想清楚就隨便在人身上重置發條,這是你的錯。」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為自己犯的錯辯解。我來是要問你,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解決的辦法?」

「至少,可以把以前準備考試記憶拿回來。」

他/她換個很有興趣的眼神看大明。

「拜託你!你要什麼我都願意給,只要我給的起的話。」

他/她輕蔑地望著他。

「我是說真的!你應該是天使吧?天使不是會幫助人們嗎?我拜託你了!」大明對他/她鞠躬再三。

「為什麼你認為我是天使?」

「因為你借我萬能發條,這發條裝在人身上誰都看不見,這麼神奇的東西,八成只有神明才做得出來,不是嗎?」

「很遺憾,我並不是天使,也不是什麼神。」

「你不是天使,也不是神……」大明的眼神害怕起來。「那就是妖魔鬼怪,你是來害我的吧?」

「我害你做什麼?我若想害你,用得著讓你一直享受戀愛的滋味嗎?」

「那可能就是你的陷阱?等到時機成熟,就會……」

他/她期待大明接下來的話。

「反正、反正下場一定很慘。」想不到什麼結果,大明只好這麼說。

「很有意思的想法。」他/她不以為然。「嚴格來說,那不是我的目的。」

「那你的目的是什麼?」

「觀察。如此而已。」

「觀察?為什麼要觀察?」

「有趣罷了。」

「那……那你到底是誰?」

「這重要嗎?」他/她冷笑。「不論我是否告訴你我的身份,你發條還我之後,就會忘記所有的事。」

「你……你說什麼?」大明驚恐地看著他/她。

「事實就是如此。」

「那我用發條用一輩子,用到我死為止。反正你說我借多久都沒關係的。」

「你以為你的一輩子有多長?」

大明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我再過不久,就死了?」

他/她開始感到不耐,不打算再回答,拿起書開始閱讀。

「不會吧……」大明不敢置信,開始胡思亂想:「我竟然就要死了……該不會這都是我用發條的關係?果然是這樣,我早該想到事情沒那麼簡單,當初怎麼會相信你的話?喔!天吶!這就是你的目的對吧?」

「不是。」他/她沒想到不解釋,大明會開始聒噪起來,只好回答。

「咦?那為什麼……?」

「對我來說,你們人類的生命都很短。區區數十年的生命,在我眼裡,不過就是幾個月的感覺。」

「這麼說來,我還會活很久?」

「天曉得?你什麼時候死都跟我沒關係。」

「好吧。」明白他/她的話,大明鬆一口氣,作了投降的動作:「那言歸正傳,你到底幫不幫我?」

他/她倏地闔上書本,嚴肅地看著大明,不怒自威。大明感覺他/她似乎隨時像猛獸般地撲過來,反射性地抖一下肩膀,為了不甘示弱,他挺起胸膛,直直地瞪回去。

一陣沉默之後,他/她又開口。

「既然你這麼堅持的話,拿你對她的記憶作為交換吧。所有你對她的記憶。」像是下達最後通碟,他/她厭倦地說:「願意的話,就把發條拿給我。」

「那這樣我不就會忘記她了?」

「不,你不會有任何關於她的記憶,怎麼算是忘記?這等同於從來沒發生過。」他/她又打開書本。

「有其他選擇嗎?」

「沒有。這是唯一的方法,別想得了便宜還賣乖。」

「那我必須考慮一下。」

「你當然得考慮一下。」

大明垂頭喪氣地回去。

他始終沒有注意到,他/她的影子很長,蝙蝠般的大翅膀在影子裡張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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