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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早晨,在醫院休養一晚,筱真出院了,大明開車送她回家的路上,兩人始終沉默。

大明索性把車停在路邊,筱真不明白他想幹什麼,好奇看著他。大明沒有下車,也沒有卸下安全帶,把手擺在方向盤上,直視前方,不知在想什麼。

本來筱真有點不知所措,但見大明的表情異常沉重,想一問究竟的念頭打消,由沉默填補兩人空白的對話。

突然間,大明一手摘下發條,整個動作一氣呵成,筱真想反應也也反應不過來,整個人陷入恍惚。

恢復理智的筱真,一看到大明先是嚇一大跳,發現自己在陌生的車子上更加驚訝。

「妳知道我是誰吧?吳筱真?」大明開門見山地說。「不,妳早就知道我是誰了吧?」

筱真征沖不安,一時無法接受現在的處境,想要開門出去,卻被大明反鎖起來。

「我們好好談談。」

「要談什麼,這十年來不見對方的生活嗎?」筱真望著窗外,自嘲地說。

大明定定地看著她。

他慢慢地以審視的眼神看著筱真,他彷彿看到國中時期的穿著制服的筱真。

「我全都想起來了。」

聽到大明的話,筱真一怔。她慢慢地轉過頭看著大明。

「你這話……什麼意思?」筱真有點不能理解大明的話。

「我曾經失憶過。」

「是那個時候的事嗎?」

大明點頭。

筱真心頭一緊。

往事如潮水般襲來,筱真看著大明,彷彿又看到國中時期的──

──討厭鬼。

 

筱真與大明是國中的同校同學。他是她的隔壁班同學,雖然是隔著一道牆,卻常常聽到他們班老師對他破口大罵的聲音,時不時還可以看到他被他們班導師趕到走廊上罰站,或者被罰在走廊上來回青蛙跳,而他被處罰青蛙跳時,常常一邊跳一邊扮著鬼臉,搞得整條一年級的走廊,只要他經過該班級,就會惹來細碎的笑聲,坐在第一排的她常常可以聽到這樣的聲音,也常常隔著窗戶看到他玩世不恭的嘴臉。

他的人緣似乎很好,她時常可以看到許多人圍著他一起聊天,他可以不顧形象討大家歡心,也可以很厚臉皮地到其他班廝混。有一次他翹了自己班上的數學課,跑來上她們班的英文課,而且就是衝著美國籍英文老師不認識大家,才故意來的,沒有人願意戳破真相,英文老師還以為他是常請病假的學生,惹得全班陷入一種憋笑的氛圍。

她不喜歡這樣,但也沒勇氣揭開真相,因為他是全校的風雲人物,班上的人都幾乎願意與他作朋友,這種交際手腕使她認為他以後不是大老闆,就是一位政治人物。

反正不要波及到她就好,她心底這樣想。縱使他逗留在她們班的次數越來越多,與班上同學相處融洽,她也只是抱著冷眼旁觀的心態,完全不想沾染有他在的歡樂氣氛。

直到有一天,她無意間耳聞班上同學傳出他喜歡她的訊息,她感到錯愕,明明自己與他沒有任何交集,為什麼是她?心裡那不安的緊張氣息像感冒病毒使她開始頭痛,她見到他開始會感到莫名的排斥。

「我……我喜……歡你!請……請跟我……交往!」二年級的某日,他收起平常的嘻皮笑臉,正經八百地到她座位前,雙手畏怯地遞出一封告白信。

她看著全班幾乎都以她和他和圓心圍起來,窗外也有更多人正在看這一刻,她只覺得這是靠著眾人期待的眼光,挾持她說不的意願。

她幾乎快哭了出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許多人還以為那是感動的淚水,卻不知道那是她羞恥到極致的怨懟。

「不可能!」她歇斯底里地叫道,撥開他誠惶誠恐的雙手,什麼也沒帶就跑出教室,離開學校。

在路上邊走邊哭,她無法理解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畢竟他們根本沒有交談過,彼此根本連認識都談不上,哪有人在陌生的情況下就提出交往的?那可是只有電視裡才會出現的劇情,那麼做只會讓她想到一堆只會亂槍打鳥的臭男生。

情緒來的快去得也快,回到家後她打起精神,在床上卻輾轉難眠,一想到隔天再去學校,她不知道眾人會帶著怎樣的眼光看她,眼淚又忍不住滾下來。

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到學校之後,大家對她沒有釋出敵視的眼神,反而是曖昧的眼神,她悄悄鬆一口氣,卻也為這樣的慶幸感到悲哀,她希望從此她是隱形人,是班上的幽靈人口。

但這只是她卑微的妄想。他開始用更積極的態度去贏得她的好感,一次又一次地告白,她當然也一次又一次地拒絕,沒想到這個笨蛋竟然又再接再厲,不死心似的像隻蒼蠅試著向自己攀談,百般向她討好。她無法理解,她並不是特別漂亮,為什麼要把自己捧的像公主一樣?

全班……不,全校幾乎都知道這件事,連不認識的同學看到她都會流露出一種曖昧的眼神,她很討厭這種感覺,好像她已經是他的女朋友一樣。

這種被騷擾和侵犯的負面情緒越來越高,某一日放學,她終於受不了,拜託好友約他在放學後私下見面。放學後,他笑嘻嘻地出現在學校的垃圾場,她知道他以為自己是要答應他的交往,一想到就更讓她感到憤怒。

「你為什麼一定要喜歡我?你到底喜歡我哪裡?」她忍著最後一絲理性詢問他。

「我也不知道,這大概是一見鐘情吧?」

「你不知道你越喜歡我,我就越痛苦嗎?」聽到這樣的答案,她終於咆哮起來,所有的壓力化為怒火,無情地向他釋放。

「對不起……我只是很喜歡妳。」他愣在原地,如夢初醒,沒想到帶給她如此甚巨的壓力,用責備不已的眼神看著她。「我以後偷偷喜歡你就好,請原諒我。」

「我不要你喜歡我,你聽不懂嗎?」

「我知道,可是我沒辦法不去喜歡你,也控制不了,請原諒我。」他用一種極度卑微的態度向她鞠躬。「但我可以發誓,我不會再讓大家知道我喜歡你,也不會再讓你發現我喜歡你。」

最後他哽咽地說:「我會試著,離開妳的世界。」

她看著他低下的頭,聽著他夾帶淚水而含糊不清的聲音,看到他滴下的淚水,那一刻,竟讓她有那麼點愧疚。

他以很快的速度抬起頭,同時轉身跑走,像是不願讓她發現他的表情。可是她終於還是看到那極度哀傷的表情,那種表情讓她想起父親死去後,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表情。

她開始反省自己為什麼會那麼討厭他。也許是因為他家裡有錢,也許是因為他很受歡迎,也許是因為他竟然可以被自己拒絕再三,還可以那麼厚臉皮地討好自己,也許這都是她討厭他的原因。

翌日,他果然不再出現自己的視野範圍,彷彿他已經沒有在這個學校唸書,而且再也沒有人以曖昧的眼神看她。

她仍然知道他在這個學校裡,只是刻意地不出現在她眼前,因為有一次她無意間轉頭時在走廊發現他奔跑的背影。她知道他在努力。

接下來她見到他時,總是他急切離去的背影,那慌忙的樣子,已經漸漸褪去她對他的厭惡感。

她開始好奇他到底還是不是喜歡自己,也開始猜他還會喜歡自己多久。她怎麼想,都認為大概畢業後,就消失了。

半年後,她畢業了,他當然也是。畢業典禮那一天,她正捧著畢業紀念冊到處與同學交換簽名,然後她看到他,他也發現到她的視線,也看著她,那是她對他口出惡言後第一次對到眼。

她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她明白他或許要幹什麼,但自己還是習慣性地對他露出嫌惡的表情。

他瞧見了,然後轉過身。她有些懊悔,卻也沒有任何理由喚他。她明白自己已經深深地傷害他,並不只是那一刻起。

她靠著優異的成績直升高中部,因為獎學金可以減免至與公立學校差不多的學費,而且可以繼續在熟悉的環境唸書,更何況好友幾乎也都繼續直升,但這都只是所有理由的一小部份。

他也直升了,她並不清楚是因為她的關係,不過心裡因此感到些許的雀躍。

新的生涯開始,兩人被安排在同一班,她知道以後反而忐忑起來,怕他又開始熱烈地追求自己,然而在開學後她才明白,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因為他還是努力地躲著自己。

有一天,兩人被安排在鄰座的位置,她偶爾會感受到隔壁短暫的視線,她開始不討厭這種視線。

私立學校的考試老是特別多,在每天幾乎都有小考的日子裡,總免不了交換改考卷,也免不了與鄰座交換的機會,這是他們交會的開始。

他的成績沒有特別好,也沒有爛到哪裡去,那天她發現他的成績比平常的水準還低,偷偷在考卷的角落寫了一個小小的加油。

她並不期待他會發現,可他終究還是發現了,餘光裡瞥見他用不可思議的眼神飄向自己,這一次,她給他遲來的微笑。

這一笑,把無形的牆給笑垮,他們有了交集。她偶爾會在他的考卷留下一些訊息,而他並不急著做出回應,在下次交換才做出回應,一來一往,彼此有了默契。

她發現他成熟很多,也知道他還喜歡自己,不過她也不再做出令他傷心的反感舉動,因為她知道,在接觸越來越頻繁之間,他懂得小心翼翼地前進,而不是莽撞地破壞好不容易建立的情誼。

漸漸的,她對他開始累積越來越多好感,他開始大膽地約她在放學後一起回家,或者一起吃早餐。

直到那一天,他約她放學一起吃晚飯,她看著他傳來的紙條想很久,看到他緊張不已的神情,便知道他可能會做出一件事情。

她答應了,放學後兩人在吃完晚飯以後,他送她回家,她開始感到侷促,卻又不討厭這樣的感覺。

在她家附近,兩人聊到一個段落,走到一個路燈下,他停下腳步,她也跟著停下。

他望著她,她也是,並且已經開始在猶豫是否要答應他。

他先是從書包裡拿出一朵玫瑰花,她愣了一下,然後等待。

「你願意跟我交往嗎?」他把玫瑰花拿給她。

她看著他的手,他的手顫抖不已,她的嘴角淺淺地揚起。她的腦海裡馬上浮現以前他追求的情景,而自己對他從厭惡到現在的好感。這之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不用聽到他多餘的支字片語,就可以明白他到底是多麼喜歡自己。

她伸手收下玫瑰花。他興奮地驚呼一聲。

她笑著瞪他,指著自己的家,要是被家人發現恐怕就是區區幾分鐘的戀情。

他會意,開心地手舞足蹈,她好久沒看到他這麼孩子氣,輕輕地笑了。

這樣就夠了,他向她告別,並預告明天會有愛心早餐等她。

她不置可否,只是揮手,目送他到路口。

他走到路口,再度轉身向她揮手,她的眼底盡是笑意──

還來不及反應,一輛轎車就已經血淋淋地把他撞飛,那一個同時,她的腦海裡呈現當年他爸爸被車子撞到的畫面,兩者畫面穿鑿附會,一時讓她認不清哪個是回憶,哪個是現實。

手中的玫瑰花脫落,躺在陰影之中,像是被遺棄的小孩,無聲地痛哭。

 

大明傷的很嚴重,全身除了多處骨折以外,最嚴重的莫過於因頭部撞擊的腦震盪。

筱真自責不已,卻沒辦法去醫院照顧大明。因為當晚她在醫院守候的時候,大明的父母都趕來了,大明的母親一看到她便要她借一步說話。

大明的母親看起來很優雅,身上的衣服全都是名牌,而且看起來很年輕,完全看不出她就是平常吊兒郎當的大明母親。

「我知道妳,妳就是筱真對吧?大明常常向我提起妳。」大明的母親上下打量她一眼才說。「那個常讓大明傷心的女孩,但沒想到這一次傷的卻是身體。」

「對不起……」筱真羞愧的不知該說什麼。「這是意外。」

「我知道。受這麼嚴重的傷,該到此為止了。」大明的母親抱著手臂,用哀怨的眼神瞪著她。「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見面……」

「可是,可以讓我照顧他嗎?至少讓我照顧到他好為止,我發誓到時候就會……」

大明的母親用纖細的手一揮,打斷筱真的話,算是取代她的回答。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筱真知道再怎麼說,他的母親都不會答應,只好忍著眼淚再度道歉,用盡全身的力氣道歉,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把全部對大明和他家人的歉意都濃縮在裡面。

後來,筱真再也沒有在學校看到大明過,只知道他家人替他辦了休學。

她曾經試著偷偷到醫院找大明,沒想到大明已經轉院;想要去他家拜訪,卻不知道他家在哪;拿出手機想打給大明,沒想到兩人根本沒有通過電話過,她發現原來自己對大明一點都不了解,不僅僅是他的內心,連基本資料都不知道。

而自己所給他的,就只有心裡的煎熬與痛苦而已。

大明真的完全消失在她的世界裡。

她無法原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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